上个世纪80年代初,在《翻译通讯》(现《中国翻译》)杂志上,赵景深先生(1902—1985)几十年前翻译的俄国作家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万卡》中的一个误译(“Milky Way”被译成“牛奶路”,落得贻笑大方)再次引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笔墨官司。这场激烈的争辩使问题越争越明,是非越辩越清,促进了我国文学翻译事业的发展与繁荣。
据悉,赵先生是从英国著名女翻译家康斯坦斯·加尼特(ConstanceGarnett,1862—1946)的英译本转译的。在此,不妨将俄文原作、英译文和中译文一并附此,以资对照:
“Всё небо усыпано весело мигающими звёздами, иМлечный Путь вырисовывается так ясно,как будтоего перед праздником помыли и потёрли снегом…”
“The whole sky sparkled gay twinklingstars,and the Milky Way is asdistinct as though it had been washed and rubbed with snow for holidays.”
“天上闪耀着光明的亮星,牛奶路很白,好象是礼拜日用雪擦洗过一样。”(《悒郁》,柴霍甫著,赵景深译,开明书店,1927)
由上可知,赵先生可能不知道“Milky Way”这个典故或者是一时疏忽,而译成了“牛奶路”。据希腊神话,宙斯是希腊众神庙里的主神,其妻是自己的妹妹希拉。希拉是众女神之神,吸了她的奶汁可以长生不老。宙斯暗地里和有夫之妇爱克米那私通,生下了赫克力司。宙斯想赫克力司能长生不老,便偷偷把他放在睡着了的希拉身旁吸奶。赫克力司的猛吸惊醒了希拉。希拉发现吃奶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就将赫克力司推开,由于用力过大,奶汁便喷到空中,形成了一条“Milky Way”。英文里“milk”这个词可以指牛奶、羊奶、马奶等哺乳动物的奶,也可指人奶,具体在此文中指的是“神奶”(鲁迅语,见后面的注释)。其实,在不知道典故的情况下,就照字面笼统地译为“奶路”本是正确的(因为原文也不具体),可是赵先生却想当然地译成“牛奶路”,结果画蛇添足,反而闹出了笑话。
1930年,即该小说发表之后三年,赵景深先生自己对译文进行了较大的改动。顺便说一句,他并非是遭到了鲁迅先生的批评与讽刺后而修改的,因为鲁迅先生提出批评乃在赵先生修改译文之后[1]。
现在,我们再来看一看赵先生修改后的译文:“天上闪耀着明星,天河清晰得好像在假日扫去路上的残雪似的……”(《柴霍甫短篇杰作集》第五册《孩子们》, 赵景深译,开明书店,1930年)
赵先生将“Milky Way”改译成了“天河”。这样翻译无疑是对的,即所谓的“归化翻译”(Domesticating Translation)。跟欧洲一样,关于“天河”的来历,我国民间也流传着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牛郎与织女互生爱意,结成眷属。王母娘娘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将织女带回天庭。牛郎不忍夫妻分离,挑着一双儿女紧追而去。眼看就要追上了,王母娘娘便从头上拔下银簪,长空一挥,顷刻间在夫妻之间出现一条汹涌的大河,将他们隔离开来……”后来,就把这条河叫做“天河”或“银河”。
这样一改固然不错,但是人们不禁会提出疑问:“用雪擦洗河,这合乎常理吗?”显然,赵先生意识到了这一点,遂对整个句子作了修改。在新的译文中,他顾此不失彼,做到了两者兼顾:用“天河”替换“牛奶路”,改正了误译;用“扫去残雪的路”比喻“天河之清晰”,合乎了常理。看起来,似乎把事情“摆平”了,至少是没大错了。其实,这里忽略了一个问题,即文化意象的翻译。赵先生只是把英语译成汉语,完成了两种语言的转换,而没有把外国文化(“奶路”)移植到中国文化,换言之,在两种语言的转换中丢失了异国民族的文化内涵。
著名俄罗斯文学翻译家汝龙先生(1916—1991)在他的译作中也忽略了这个问题(他翻译契诃夫的小说大多是从英文本转译,而后根据俄文校订的),其译文如次:“繁星布满了整个天空,快活地睒着眼。天河那么清楚地显出来,就像有人在过节以前用雪把它擦洗过似的……”(《契诃夫小说全集》第5卷,汝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笔者以为,在《万卡》这篇小说里,将“Milky Way”译为“奶路”为宜,即所谓的“异化翻译”(Foreignizing Translation)。整句话似可译为:“奶路清楚地显现出来,就像过节前用雪擦洗过似的……”,然后在“奶路”后加注释,即“天河”或“银河”,并简述“奶路”典故之由来。这样,译文不仅保留了原作的文化意象,而且还使一些不谙此典故的读者多获得一点知识,此举两得,岂不美哉。
“牛奶路与天河”之争,给翻译工作者带来有益的启示。翻译成语、谚语、俗语、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典故等,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世界各民族由于文化背景不同(宗教信仰、风俗人情、历史渊源、地域特征等),故而它们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文化差异。因此,在翻译中,我们是采用归化翻译还是异化翻译,应视具体情况而定,即“因地制宜”,而不能千篇一律,一成不变。
俄语成语“Какгрибыпоследождя”在我国往往译成对应的汉语成语“雨后春笋”(《俄汉成语小辞典》,商务印书馆,1964年6月修订再版)。须知,俄罗斯没有竹子(竹子主要分布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当然也就没有关于竹子的成语,所以这个成语应直译为“雨后蘑菇”(俄罗斯广阔的大森林里盛产蘑菇)。俄语口语“Лёгок на помине”的意思是“提起谁,谁就来了”,但不少人将其对应地译为我国常见的典故“说曹操,曹操到”,即把本国的文化意象强加于人,好像原作者懂汉语并知道此典故,或者看过古典小说《三国演义》。该口语应当直译为“说到某,某就到”,不仅忠实于原语,而且更加口语化。同样地,源于古西欧传说的“Crocodiletears”(俄文“Крокодиловы слёзы”)不能归化译为“猫哭老鼠——假慈悲”,世界上很多国家均译为“鳄鱼的眼泪”。出自17世纪法国拉·封丹寓言中的成语“Pullthechestnutoutoffire”(俄文“Таскать каштаны из огня”)译为“火中取栗”可以说是佳译,既转达了语言信息,也保留了文化内涵。
另外,在不同的语言中也有一些民族色彩不大浓厚、地域特征不很明显的成语。相对而言,这类成语的翻译就比较容易,难度不大,翻译中不必担心文化意象的丢失。例如:俄语里的“Безвести пропасть”(杳无音信)、“В конце концов”(归根到底)、“Недолго думая”(毫不犹豫)、“Век живи,век учись”(活到老学到老)、“Как в воду кануть”(石沉大海)、“Как гора с плеч”(如释重负)、“Про волка речь,аон навстречь”(说到狼,就遇到狼)等。
[1]参见1931年12月《北斗》杂志第一卷第四期的《风马牛》一文和1932年12月鲁迅创作的《教授杂咏》的第二首。
作者:李声权,三峡大学原学报主编,译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