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1903-1983),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集诗人、理论家、批评家、翻译家、教育家于一身的罕见人才。16岁成为饮誉文坛的“南国诗人”,精通英法德意等多门外语,结缘世界文学大师保尔·瓦莱里和罗曼·罗兰,相交文化名人徐志摩、朱光潜、巴金、胡适等,谱写了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一生跌宕传奇,曾在北大、南开、复旦、中大等多所高校执教,后随院系调整到广外,任教法语。梁宗岱的翻译与文论为众多译家推崇备至,被视为一位高山仰止的前辈。这位传奇文人已逝世30余年,轶事多不可考,但他翻译的莎士比亚、歌德、瓦莱里、里尔克等人的译作成为经典流传。
他聪颖好学,游学欧洲八年,精通英、法、德等多种语言,与文学大师保罗·瓦莱里、罗曼·罗兰私交甚密;28岁即出任北京大学法文系主任,之后以教授身份辗转于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广州外国语学院等顶尖学府。
他自傲乖张,与胡适反目,与林徽因当众争执,跟复旦中文系一位老教授打架打到池塘里,曾放言:“我的制药影响,将来会比文学影响还要大。”……
如今这位传奇文人已逝世30余年,轶事多不可考,但他翻译的莎士比亚、歌德、瓦莱里、里尔克等人的译作成为经典流传。
今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八卷本精装版《梁宗岱译集》。这套书几乎收录了梁宗岱一生所有翻译作品,包括中外文对照的梁宗岱自选译诗集《一切的峰顶》、中英文对照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歌德的《浮士德》、包含泰戈尔等人戏剧作品的小说集《交错集》《蒙田试笔》、里尔克的《罗丹论》、罗曼·罗兰的《歌德与贝多芬》,以及收入梁宗岱1919-1931年作品的《梁宗岱早期著译》。
近日,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董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家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陈太胜、本书特约编辑何家炜参加该书在京首发式,共同探讨梁宗岱的翻译人生。
圣徒般的诗歌爱好者
1929年,还在法国留学的梁宗岱将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翻译成法语,当年4月刊登于法国刊物《鼓》(Tambour)第二期。此外,他还将陶渊明的《饮酒》《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等陆续译成法语,在法国刊登。
回国后,梁宗岱与当时旅居中国的美国作家白英合译《陶潜诗选》。白英的《重庆日记》记载,1942年7月20日,他和梁合译了六首诗。当时梁宗岱在内迁的复旦大学担任外国文学系主任。
为什么梁宗岱坚持把中国古诗文翻译到西方?
何佳炜解释,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很多西方人对中国充满偏见,认为中国是一个半野蛮、未完全开化的地方。据说,在欧洲留学时,一德国人骂中国人是懦夫,梁宗岱冲上去便打。
正是出于这种民族自尊,梁着手翻译中国最优秀的文学给西方人看。
梁宗岱将译好的书寄给法国的友人,收到不错的反馈。
罗曼·罗兰在回信中写道:“我已经收到你那精美的《陶潜诗选》,我衷心感谢你。这是一部杰作,从各方面看:灵感,迻译,和版本。”
而瓦莱里说,“我认识这个种族的第一个人是梁宗岱先生。……比起大部分请我或勒令我读诗的人,他的诗,的确拔类出群。”
著有《梁宗岱与中国象征主义诗学》的陈太胜认为,这是那一代民国文人的共性——他们接受西方教育,但想方设法西学中用,将自身前途与民族、国家紧密相连。
除去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梁宗岱本人的确热爱诗歌。
瓦莱里回忆梁宗岱,“他跟我谈诗带着一种热情,一进入这个崇高的话题,就收敛笑容,甚至露出几分狂热。这种罕见的火焰令我喜欢。”
王家新觉得梁宗岱本质是一个诗人。“他前半生以诗歌为核心,一直在熊熊燃烧,有一种圣徒般的精神。”
1931年,梁宗岱在德国给徐志摩写信,以9600多字的篇幅,讨论诗歌翻译。最后他提到自身的翻译与文学发展,“我不相信一个伟大的文艺时代这么容易产生。……岂是一朝一夕,十年八年的事!所以我们目前的工作,一方面自然要望着远远的天边,一方面只好从最近最卑一步步地走。……我们要肯定我们的忠诚,只要为艺术女神,为中国文化奉献了,牺牲了最后一滴血。这奉献便是我们的酬报,这牺牲便是我们的光荣。”
“这样的翻译为莎士比亚增光”
上世纪80年代,卞之琳曾说,之前介绍法国文学影响较大是李金发,但李的翻译让他觉得很隔。直到1929年,卞之琳在《小说月报》上看到梁宗岱翻译的瓦莱里的《水仙辞》,才第一次对法国文学感到震撼。他曾说,自己后来走上诗歌之路受梁宗岱影响很大。
如今中国新诗走过百年,王家新认为,其中一个标志性事件即193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两本译诗集的出版:一本是卞之琳的《西窗集》,另一本是梁宗岱《一切的峰顶》。
“这两本译诗集的出版,真正把诗歌翻译提升到一个专业水准,使之成为一种有自身追求的独立艺术。”王家新说。
他提到,梁宗岱几次修改《一切的峰顶》译文。1931年,在写给徐志摩的信中,梁宗岱提到这首诗:
一切的峰顶/无声/一切的树尖/全不见/丝儿风影/小鸟们在林间梦深/少待呵/俄顷/你快也安静
五年后,1936年,梁宗岱在写给刘海粟的信中再次提到这首诗,开头第一句则变成“一切的峰顶/沉静”。
他认为,此时的梁宗岱对音调把握得越来越准了,“传达歌德和德国诗歌那种很肃穆,很沉静的气质。诗歌翻译就是这样微妙。”
梁宗岱另一个重要贡献是对《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翻译。卞之琳曾经翻译了七十首,翻译家屠岸、辜正坤也都各有译本。台湾诗人余光中曾评价:“梁氏的译文对原文体会深入,诠释委婉……所入颇深,所出也颇纯。”
在王家新看来,梁宗岱的版本之所以让后来诸多译者难以企及,在于梁深厚的文化语言功力。
比如《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五首最后两句,“But flowers distilled though they with winter meet, Leese but their show, their substance still lives sweet.”梁宗岱的译文是:但提炼过的花,纵和冬天抗衡,只失掉颜色,却永远吐着清芬。
最后一句的原文直译为:它们的本质还继续甜蜜地活着。梁宗岱翻译成“却永远吐着清芬”。王家新认为,“这个‘吐’字是汉语特有的东西,还有清芬,极具汉语之美。这样的翻译为莎士比亚增光。”
王家新承认,梁宗岱的翻译当然不完美,甚至有些硬伤,但他翻译的优越之处却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
“表面上的圣书时代已经过去,但是翻译依然可以很高级”
文学翻译一直存在“原作中心论”——翻译得好,是原著作者的伟大,翻译不好,则是译者的问题。莎士比亚、歌德、里尔克的伟大被一次次放大,而译者默默无闻。
王家新认为,中国的翻译观念太旧,割裂翻译和创作,完全把翻译当做一种工具式的理解。其实,翻译是对译者创作最好的锤炼,很多诗人的诗歌翻译价值甚至超过其创作价值。“我觉得梁宗岱的翻译就是中国新诗最精华的一部分。”
陈太胜指出,对于文学翻译作品,原作只是一个源头,译者需要在翻译过程中有更多的文化创造。具体到梁宗岱,再以梁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为例。梁宗岱自己琢磨出一套中法文互译对应规律。他在给友人的信中,用下面这段译文解释自己的翻译过程:
Tout en chantant sur mode mincur(阳)
L'amour vainqueur et la vie opportune(阴)
Ils n'out pas I'air de croire a leur bonheur(阳)
Et leur chanson se mele au clair delune(阴)他们虽也曼声低唱,歌颂(仄)
那胜利的爱和美满的生(平)
终不敢自信他们底好梦(仄)
他们底歌声却散入月明(平)
陈太胜进一步解释,“梁宗岱把它翻译成跟《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一模一样的韵脚,这绝不是我们想象中,拿到一首诗坐下来五分钟翻译出来的成果,而是经过长时间的积淀和考量,不断地锤炼。”
担任傅雷翻译出版奖评委会主席的董强提到,梁宗岱处在一个很特殊的翻译时代。他的翻译是典型的“圣书”翻译,他的书是《浮士德》《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梁宗岱成为圣书的代言人。而到了21世纪,没有圣书可翻,成为当今译者必须直面的问题。
如今,普通读者越来越多地通过微博、网络接触到国外新闻,当人们浏览外文网页、观看美国大选、《西部世界》时,同样遇到翻译问题。但是这样趋向机械化、工具化的翻译是我们追求的吗?当下,我们如何重新定义翻译?
当我们回首梁宗岱几十年前的翻译,可以深入思考这一问题,“表面上的圣书时代已经过去,但是翻译依然可以很高级。”董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