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之前,莱昂纳德·科恩只是一个文艺青年,一个追求作家梦不太顺利的人,一个出版过两本诗集和两篇小说并广被赞誉但就是赚不到钱的生活拮据的人。
莱昂纳德·科恩
世界记住他,是因为他的声音,他最广为传唱的歌曲是《哈利路亚》,被众多明星翻唱;而他真正获得成功的专辑是1988年的《I’m your man》,那一年他已经55岁了。20世纪80年代对于这些60年代出道的歌手来说,是个灾难,但他直到那时才真正受到全美追捧。而真正使他达到巅峰的专辑是1992年发行的《未来》。那时候,他正在和电影明星瑞贝卡·德·莫尼谈恋爱。这张专辑之后,他们分手,瑞贝卡不无幽默地说:“我们分手后,他终于把自己托付给了他曾迟迟不愿托付的佛门,这在某种程度上‘坏’了我的名声:‘天哪,你把你的男人都逼得出家了,你对他干了些什么?’”
《I’m your man》专辑封面
科恩的一生都和宗教有着牵扯不断的关系。他为科学教(山达基)写过一首歌。关于他和山达基的关系的始末,没有人知道或讲得清楚。1969年,他遇到了自己一生中两个孩子的母亲——苏珊,二人没有结婚,但在一起生活十年。他和苏珊遇见彼此就是在科学教教堂里。
他之所以选择成为一名佛教徒,是因为同样是在1969年,他遇到了一位佛教禅师。杏山,是日本临济宗在洛杉矶的禅师。科恩跟随他长达二十多年,尽管时间断断续续,但科恩深爱他——这种爱不算同性之爱,是一种对父亲的爱,考虑到科恩在九岁时丧父,杏山对他而言确实犹如父亲般的存在。最终选择皈依佛门,不仅仅是出于对佛教的理解,科恩认为,自己60岁了,而杏山已经90岁了,彼此所剩的时间都不多了。他说:“只有爱才能驱使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杏山是海德堡大学的物理学教授,我会先学德语,然后去海德堡师从他学习物理。就师父能给予徒弟的东西而言,有人对苦修感兴趣,我则对友谊更感兴趣。”
《香巴拉》杂志封面,科恩与他的禅修老师杏山和尚
科恩是一名犹太教徒,他从不想要否定这一点,不想改变这一点,或者想要掩饰这一点,相反,他喜欢张扬这一宗教信仰。他喜欢宗教的禁食礼俗。他甚至有一次禁食长达十天,最后进了医院。
生在加拿大蒙特利尔韦斯特蒙一个犹太人家庭,因为宗教的原因,他那时候不能和女友上床,只能拥抱对方。尽管他说:“除了听唱诗班唱颂歌时有触动外,我对宗教并没多大感觉。”但是,他一生都在追寻一种宗教般的归宿,这种归宿有助于他摆脱与生俱来的某种忧郁症状。他所追求的或许就是一种内心的平和之感,或者用佛教的话来说,即性空。
1998年冬天,科恩已经遁入空门长达五年,通过坐禅,他体验到了一种大满足,甚至有过灵魂出窍的感觉。但在一次杏山离开秃山之后,他又感到抑郁难当。于是他最终离开了杏山,前往印度孟买。
遁入空门的科恩
在那里,他跟随拉玛虚·巴尔谢卡,默默地听了几个月的讲道。他很享受在孟买的生活,因为那里没有人认得他。从孟买回来之后,他感到自己的忧郁症彻底治愈了,他说:“不知不觉地,伴随了我一生的彻骨痛苦开始消散了。早晨起床后,我不再如从前那样去想:‘噢,上帝,又是一天来了。我得怎样熬过它呢?我该怎么办?药呢?妞呢?宗教呢?有什么可以让我摆脱这样的梦魇?’我的心境变得异常平和起来。”
究竟是禅宗还是巴尔谢卡治好了他的忧郁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65岁的莱昂纳德经历了一次遁入空门的人生之后,竟然再一次回返人间,再一次灌录唱片。而这次又与和他一起合作的一位夏威夷歌手和键盘手坠入爱河。她叫安嘉妮,二人年龄相差二十五岁。安嘉妮与瑞贝卡实际上同岁。
但他们没有同居,因为他们一个喜欢独自睡去,一个喜欢独自醒来。安嘉妮是一个作曲家。有一首未刊歌曲,莱昂纳德写道:
我总想写首
给安嘉妮的歌
写我们的老时光
或轻松,或沉重
莱昂纳德好像得了一种分手嗜好症。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很多是很长情很深情的。最初有一位乔治安娜,他把姑娘带回了他蒙特利尔的老家,但最终他还是提出了分手。在希腊,曾有一位玛丽安,他们在一起有八年左右,尽管这期间,莱昂纳德在世界各地追求过不同的女人,她没有说什么,他们仍然在一起,但最后还是分手了,而分手后,玛丽安还是很感激莱昂纳德。他和苏珊有了两个孩子,他们在一起有十年,但他们最终也“离婚”。他和影星瑞贝卡,多么好的一对,后者听着他的音乐长大,但最终还是分手。他在65岁遇到了安嘉妮,一切都很美好,他甚至已经做了祖父,但最终在70岁的时候,他们仍然分手了,虽然分手后,安嘉妮还是在他的音乐事业上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她甚至动用自己前夫的力量来帮助莱昂纳德打官司。
莱昂纳德与影星瑞贝卡(摄于1992年)
莱昂纳德有一个很迷人的人格,这种人格是趋向于与爱的对象分离的。当他在秃山出家的时候,有电视台找到他做纪录片,当被问到对于爱情的看法时,莱昂纳德说:“我得到过美妙的爱,但我没有予以回应。因为我过分迷恋分离的感觉。我不能触碰她们的爱,虽然它们无处不在。”
他的第一位爱人,美丽的乔治安娜,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研期间所住的国际公寓的项目协调人,他们是如此登对,她出生于新英格兰贵族家庭,他出生于蒙特利尔有钱有名的望族,她富有教养,优雅漂亮,厨艺一流,会写诗,会弹琴——莱昂纳德也是一样。他们迅速被彼此吸引。那是莱昂纳德第一次去纽约,他虽然在加拿大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在那里的文学圈小有名气,但在纽约却什么都不算,而她则带领他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同居。他带她到了蒙特利尔。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是莱昂纳德先提出来的。
多年之后,莱昂纳德给乔治安娜写了一首诗,显示他仍然爱着她。诗中写道:
安妮走了
还有谁的眼睛
可与朝阳媲美
我过去不懂它们的美好
现在才这般比较
而,安妮走了
在他的第一本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里,他写道:“他和她结伴走向亲密无间的婚姻生活,走向没完没了的闲话家常,那不等于是在抛弃一种质朴、理想化的东西吗?”
分手令乔治安娜痛不欲生,她后来嫁给了纽约一家著名餐厅的经理,在2004年出版的一本书《不完美爱情》中,她提到年轻的时候爱上过一位流浪的犹太人,她写道:“对于一个热爱漂泊的男人来说,爱是承担不起的负累。”
1974年,在接受采访被问及对一夫一妻制的看法时,莱昂纳德说:“我认为结婚适合非常、非常高尚的人,它是极端严格的自律。你得和所有其他的可能性,所有其他的爱情、激情和狂喜说再见……我没有那么崇高,所以我不走进这围城。”
他喜欢激情。
这或许可以看做莱昂纳德爱情生活的一个真实写照。他总是在恋爱,总是和不同的女人有各种各样的关系。而这些经历了成为他创作的一部分,不同的女人成为了他的缪斯。他根本上是一位诗人,而且是流浪诗人。人们也这样称呼他,他显然也喜欢这种称呼。他曾经对于伊斯兰教苏菲派感兴趣。这些苏菲派的隐修者身上带有三种重要特征:受苦的人,流浪者,诗人。莱昂纳德身上也具有这三种明显的特征。他的一生好像是一种宗教实践,在这种实践中,他找到了三样东西,一是宗教,一是女人,另外一项就是药——尤其是迷幻剂。
他的第二本小说,据他的老师和多年好友评价道:“莱昂纳德是极少数主动将自己浸泡在迷幻剂里的作家之一,不是一次而是多次,然后带着尊严从深渊走回,告诉你他看到了什么。……在我眼中,莱昂纳德是只文明世界的小白鼠,在测试文明世界的污浊。”
那本名叫《美丽失败者》的成书过程的确如此,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他服用大量迷幻剂。这本书的创作令他十分痛苦,而痛苦并没有换来相应的回报。事实上这本书在主流媒体圈臭名昭著,被一家加拿大媒体评为“史上最令人作呕的加拿大图书”,尽管美国波士顿一家报纸称他为詹姆斯·乔伊斯再生,但他的书据他自己说,全世界没有卖出去超过3000本。
《美丽失败者》(莱昂纳德·科恩 著)
那时候,莱昂纳德·科恩已经三十多岁。他经常感到生活拮据,而他之所以走入音乐圈,就是因为写作不能养活他——他意识到了,并且想要寻求改变。
当一个诗人不能靠出书养活自己的时候,他总得找个副业。对莱昂纳德来说,就是音乐。这种选择好像非常突兀,但对于莱昂纳德来说却是顺理成章,因为他很小就学过钢琴,他在大学也组建过乐队。
他说:“我在希腊住了些年,那是种令人愉快的生活方式,但我在那儿过得非常拮据。还不起杂货店赊账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回到加拿大,干些不同的工作,挣够生活费和船票钱,然后再去伊兹拉,一直到钱用光为止。没办法,做职业作家养活不了我——我的书卖得不好,虽然报纸上好评如潮——要知道我的第二本小说《美丽失败者》在全世界只卖出3000本。要想专心写作,又不为生计发愁,去大学教书,或是像伟大的加拿大诗人雷蒙德·苏斯特一样在银行谋个职位都是很好的办法,而我一直在弹吉他,一直在唱歌,我认为这也是一条解决之道。”
于是他又去了纽约,时间是1966年。但实际上他并不那么热爱音乐,他写过一首有趣的诗,名叫《头衔》:
我有诗人的头衔
也许有一阵
我是个诗人
我亦被仁慈地授予了
歌手的头衔
尽管
我五音不全……
我那情圣的名声
是个笑话
我只能苦笑着
挨过一万个孤独的夜晚
他的爱人瑞贝卡曾经说过,他做了那么多年音乐,音乐到头来似乎成了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是他的广泛声誉是从音乐而来,这无可非议,以至于今,当他去世,并没有多少人因为他的诗歌成就而纪念他,而是因为他的音乐才华。
当他选择走上音乐的道路的时候,来自家乡的批评家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莱昂纳德变成了名人,便要为此付出代价,人们关心的便不再是他的文字,而是他这个人。就像鲍勃·迪伦一样,一边扮演着叛逆者,一边又努力打造着他们素来嘲讽的至高地位;一边欺骗着为他们摇旗呐喊的媒体,一边又诚实地面对乐迷。”
1968年,莱昂纳德最新诗集《诗选:1956-1968》受到追捧,光在美国就卖出了20万册。传记作者评论道:“这哪里是诗集的发行量,这是摇滚唱片的发行量。”当这本书在加拿大获得了总督奖的时候,他拒绝领取,因为他认为以前的作品更有资格得但却没有给他,这本书没有资格得奖。
《诗选:1956-1968》(莱昂纳德·科恩 著)
2006年,他的第一本诗集《让我们比拟神话》推出50周年纪念版时,他不无调侃地说:“那本小书中有一些极为出色的作品,从那以后,我的诗歌就一直走下坡路。”
这或许不仅仅是调侃,有可能是他的真切感受。没心没肺的人从黑色幽默里看到幽默,而真正懂得人生的人,则会从其中看到某种黑色的苦涩。
很多年前,当被问及是否视自己为现代诗人,莱昂纳德说:“我认为我是个作家,而非诗人。我还远没写到终点。‘诗人’是个高贵的词,需要盖棺定论。”
当他在15岁的时候,第一次遇到一本真正的诗集,就确立了某种诗歌的精神,就进入到某种诗人的境界追逐过程中。那一年,他无意中看到了一本《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迦诗选》(The Selected Poems of Federico Garcia Lorca),他被彻底迷住了。
他说:“当他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来描述什么时,仿佛是在拥抱全宇宙。不单我的心,我们每个人的心都被他抱住了。孤独感溶解了。你不过是在这个痛苦宇宙里的一个痛苦生灵罢了。你不仅觉得这痛苦无所谓,还学会了在痛苦中拥抱日月。”
他将洛尔迦(Lorca)的名字给了她的女儿。
(三联生活周刊)